郭尚阳讲道家思想精粹(二)

第二篇 相形相成辩证法

庄生啊,在南华经里用了整整一章来研究这个问题,齐物论,齐物又齐论。齐物论的第一章讲了一个听天籁的故事,说的是南郭綦第一次做到物我两忘这一境界的时候,他的徒弟颜成游看到老师境界大进,对老师的境界感到很奇怪,于是就发问。南郭綦是个好老师,他从人籁、地籁和天籁的角度去启发他的徒弟。籁就是一种箫。南郭綦说人籁呢就是人吹奏乐器的声音,地籁呢就是风吹大地发出的声音,那么天籁呢?风吹过万窍而声音各不相同,使他们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,这都是由他们各自的物性而决定的,那又是什么使风吹过万物发出声音呢?南郭綦没有说,但想必颜成游已经明白了。那么大家说是什么呢,这就是大道啊。

无论天地万物,物性不同而道性无别,这就是齐物之理。所以从大道的角度讲,万物,它的名称不同,但它实际上没有分别,不必拘于名相。在《知北游》一章中有一段话,东郭先生问庄子说:“你说大道在哪里呢。”庄子说:“道无所不在。”东郭先生说:“期待你具体说出来才好啊。”庄子说:“道在蝼蚁上。”东郭先生说:“怎么这么猥琐呢”庄子又说:“道在野草上。”东郭先生说:“怎么更猥琐了呢
?”庄子又说:“在瓦罐里。”东郭先生说:“怎么越来越猥琐了呢?”庄子又说:“在屎尿之中。”于是东郭先生就不说话了。物性不同而道性无别,这就是齐物之理啊。

既然如此,既然万物齐一,那么站在大道的角度,言论也是齐一的,没有区别的。老子说“辩者不善,善者不辩”,为了大家好理解,这里可以加几个字,“善辩者不善道,善道者不善辩”。辩论是没有任何意义,不能区分是非对错的,甚至说本来就没有是非和对错,又何必去争辩呢。庄子在齐物论中说“倘使我和你展开辩论,你胜了我,我没有胜你,那么,你果真对,我果真错吗?而第三个人也有他自己的意见,或者有与你我相同的意见,他又怎么可以评判我们的对错呢?”所以所谓辩论的胜利,仅仅是言辞上的胜利而已,对事实没有任何影响。

所以判断问题应当从本源出发,而不是从语言出发。言论、学说上的争执,总是无穷无尽的,对与错、是与非永远无法从言论的成败上来证实,对于学说的争执没有实质意义。所以,你可以说他们是不同的,也可以说他们是一致的。所以事物虽然在名相上有区别,但只是同一的道在不同角度的体现,都不出乎道的范围。勿追求语言而追求本源,这是齐论的核心。学者们总是通过语言文字去研究道,而不是去研究道本身,不能从文字延伸开来,不能提升到道的层次,不能实践修行,不能做到知行合一。这样所研究、所辩论的道就是毫无意义的,所研究出来的道就不是道,只是语言文字。

有些看不懂《齐物论》的学者批判庄子,说庄子已经落入了相对论的泥潭,陷入了不可知主义的泥潭,我们又怎么知道不是学者落入了定势思维的泥潭呢。以肤浅的学识去解析精深的道理,本来就是一件错误的事情。问题并不在于问题,也不在于答案,而在于看问题的角度。屁股决定脑袋,你看问题的角度就决定了你的认知。人吃豢养的动物,麋鹿吃蒿草,蟋蟀吃蚂蚁,乌鸦爱吃老鼠,这四者谁知道哪一种才是真正好吃的呢?毛嫱、丽姬是人们公认的美女,但鱼见到她们就潜到水底,鸟见到她们就向高处飞,麋鹿见到她们就迅速地跑掉了,这四者谁懂得天下间什么是真正的美色呢?好吃不好吃不在于吃的什么,而在于谁在吃,美丽不美丽不在于毛嫱和丽姬,而在于看他们的是谁。这就是看我们主观上从谁的角度去看,以什么为标准,一颗毫毛可以是大的,泰山可以是小的,殇子可以是长寿的,彭祖也可以看做夭折。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?

人类的近乎绝大部分认知都来自于人类的主观角度,主观角度受到人的认知的限制。从对道和理的认知上,一般来说,小智慧不如大智慧,寿命短不如寿命长的。对井里的蛤蟆不能和它谈论大海,因为它坐井观天眼界有限,对夏天的虫子不能和它谈论冰雪,因为它的眼界受到时令的束缚,对偏远之地的人不能和他谈论大道理,因为他的眼界受缺乏教育的束缚。河神见到渤海,才知道自己的渺小,渤海神才肯与他谈论道。渤海神自己觉得自己眼界开阔,实际上也不过是比夏虫活得更久一点的虫子。人类虽然也拘限于百年寿命,但却能接收前人遗留下的知识,了解前人阐述的无数道理,这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,这是无比的幸运。但即使如此,我们不知道的东西,比我们知道的东西,要多上千倍万倍。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是不可能达到的事,所以人的认知永远具有局限性、片面性,难以达到绝对的真理。

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,栩栩飞舞悠然自得,不知道自己是庄周。突然间觉醒,惊慌之间才知道自己是庄周。又一想,反而不知道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,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?不论是谁梦见谁,庄周与蝴蝶是有区别的,又是没有分别的,这就是事物的转化与变化和同一。西方人看了齐物论,于是提出人人平等,但世上却从未有完全的平等。古印度人看了齐物论,提出众生平等,可惜限于眼界将六道轮回分出高下,而草木有灵却不入六道。前些年有好多网民说下辈子要做一棵树,等在某人经过的路上,若是按着这轮回说,只好变成一只螳螂挡在某人的车前面了。

继续回到做梦的问题上,今天晚上我要做梦,我会梦到庄周,梦里的庄周做梦的时候又梦到蝴蝶,梦里的蝴蝶做梦的时候又梦到了我,蝴蝶梦里的我正和大家说,我今晚会梦到庄周。那大家说说,我、庄周、蝴蝶到底谁是谁呢,到底是谁梦到谁呢,到底是谁在做梦呢,到底有没有做梦呢,又或者说我、庄周和蝴蝶都是存在的呢,还是都是不存在的呢,梦和醒,那个是醒那个是梦呢,此和彼,我是在此呢还是在彼呢,生和死,哪个是死那个是生呢,有与无,那个是无那个是有呢?又或者,整个天地宇宙其实只是我手指上一粒尘土,而我又在这尘土之中。我眼前的一匹马其实就是天地万物,这马又是天地万物之一。这事可能是存在的吗。这又岂止是看问题的角度问题?在大道面前,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,一切皆有可能,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,还没有认识到。

如果局限于看问题的角度,就不能明晰变化又同一的道理。万事万物,既是转化、变化的又是同一的,这丝毫不矛盾。老子说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大道之下万物齐一是道性的普遍;莱布尼茨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,道生万物各有不同这是物性的区分;苏东坡说横看成岭侧成峰,同与不同皆是心思态度的体现。

可以说我们去了解道就如坐井观天、管中窥豹。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无法理解道,窥一斑可见全豹也是有的。老、庄、先贤跳出了自己局限的主观角度,跳出了繁杂的物性区分,所以他们才能发现道,了解道。我才能坐在这里,给你们解析他们的道,并同时讲讲我理解的道。同样,一个好的科学家也是这样的,否则就只能是二手的科学家。

好,这些问题听听、想想也就罢了,不需要去无限追究。庄子已经教给我们坐忘的道理,物我两忘,自然物论齐一,生死齐一,与天地共生,与万物一体,无需思想、无需言论,无所谓无,无所谓有,这就是齐物论。

然而那位说,不对,庄子有失于偏颇,他的笔墨基本上只着眼于万物齐一,对于万物的物性不同只是稍带提了提。这种说法就是带了我们后来人的主观偏见。我们要想一想,即使在现在老庄著作已经深入人心的情况下,仍然很少人理解万物齐一的道理。而万物各有不同是人人知道的事,根本用不着庄子去描述。所以庄子要写一篇文章,来阐明自己的观点,自然要把主要笔墨放在这一着重点上。就好像我们要写一篇文章证明人在水里可以游泳,不必花大笔墨来陈述人在地上可以走路。

庄子主要表达的是事物的共性、个性,角度性和视角的局限性,主要是从主观角度出发的。而老子的笔墨一向言简意赅,他对于这个问题所做的有限的阐述,主要放在万事万物相形相成,对立统一和转化的客观角度。这更近似于我们现代唯物主义辩证法,或者说是唯物主义辩证法的起源。什么黑格尔、费尔巴哈、马克思都是二手货,回炉再加工而已,在老子的大智慧面前,他们不值一提。

首先我们人人都知道事物之间的不同与对立,有美必有丑,有善必有恶,有无必有有,有难必有易,有长必有短,有高必有下,有听必有说,有先必有后。那么老子是怎么说的呢?《道德经》第二章,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有无之相生也,难易之相成也,长短之相形也,高下之相倾也,音声之相和也,先后之相随,恒也。”就是说,天下人都知道现在的美的标准是美,那么就有了丑,都知道现在的善的标准是善,那就有了恶。有和无是互相转化的,难和易是相互成就的,长和短是互相对照的,高和低是相互对比的,说和听是互相配合的,先和后是互相伴随的,从来都是这样的。

我们说事物相形相成,好,相形有了,无论美丑、善恶、长短、高低,对立的事物是相互显现出来的,是对应出现的。那么相成呢,怎么说是相互成就呢,试想如果心底没有美的、善的概念,哪里会有丑的、恶的概念,那就不再有美丑、善恶的区别。没有长的、高的作比较,哪里会有短的、低的看法,那也就不再有长短、高低的区别。所以说无论美丑、善恶、长短、高低,其实本来就是一体的,是不可分开的,是对立的,又是统一的。老子提出的很重要的一对概念“有为和无为”也是如此。那么,如果我们把以美为丑,那么丑就变成了美,如果我们把善叫做恶,那么恶才是真正的善,如果我们认为长就是短,那么短反过来就成为长,如果我们变更位置的标准,那么高就成了低。我们都知道地球是圆的,那么在宇宙中,什么是高什么是低呢。这些必有一个标准,必然是发展出了互相伴随的两面才有这么一个标准去区分判断。这个标准就存在于我们心里,他是概念,是名相,而不是物性本身。物性的区别是客观的,而概念的区别只是主观的。这就叫做“同出而异名”,一体两面。

所以我们看看那些我们认为是对立的概念的统一体。例如天堂和地狱,上帝和恶魔,佛国和地狱,如来和波旬。正因害怕去地狱受苦,才想上天堂享乐,信仰恶魔的,必然承认上帝的存在,无论上帝和恶魔,都属于一个信仰体系,换句话说,他们是一个系统的,一个是白脸,一个是红脸。如来和波旬也是一样。

老子说“反者道之动”,事物相反的两面是事物的运转和变化。《三国演义》开篇就说,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合久必分。又例如历代王朝,无不是盛极而衰,到了衰弱的极端,又兴起一个新的王朝。我们都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。是说靠近边塞的地方有一位擅长推算命运预知祸福的老人。他的马无缘无故跑到胡人那边去了。人们都来安慰他,老人说,怎么知道就不是一种福气呢?过了几个月,那匹跑掉的马拐带了胡人的骏马回来。人们都前来祝贺他。老人又说,怎么知道就不是一种灾祸呢?家里有好马,老人的儿子爱骑马,结果从马上掉下来摔断大腿。人们都前来慰问他。老人又说,怎么知道就不是一种福气呢?过了一年,胡人大举入侵边塞,健壮男子都拿起武器去作战。靠近边塞居住的人,十分之九都死掉了。这个人却因为腿瘸的缘故不能上战场,父子俩一同保全了性命。这就是福兮祸所依,祸兮福所伏的道理。这就是反者道之动最好的注释。所以委曲就能保全,弯屈就能伸直;低洼就能充盈,陈旧就能更新;少取便会获得,贪多便会迷惑。

易经上说,一阴一阳之谓道,这相形相成的道理,从太极图上可以完美的体现出来,黑白分明,相互依存,相互转化。太极图之中蕴藏着大智慧、大秘密,他是中华文明的发源。相形相成的道理,在我们生活中具有借鉴意义。

老子说,将欲翕之,必故张之。将欲弱之,必故强之。将欲废之,必固举之。将欲夺之,必故予之。意思是想要让它收缩,必先让它扩张。想要让它削弱,必先让它强盛。想要让它废弃,必先让它兴起。想要得到它,必先给予它。春秋时期,吴越争夺霸权,越王勾践便是采取了如此策略,最终通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,最终消灭了吴国。我现在给大家出一个问题,消灭一个谣言最好的办法是什么?大家的回答可能五花八门,我这里给大家提供一个答案,要消灭一个谣言,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无数条谣言,这样,那一条谣言也就不攻自破。